名不见经传有时并不意味着没有卓著的功勋和业绩，而恰恰是一种含蕴与内敛的表现。今年的国家科技奖励大会上，深藏西北内陆的中国石油兰州润滑油研发中心又一次荣耀地登上了国家科技的最高领奖台，接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这已是这家默默无闻的研发中心自2009年以来捧回的第三个国家科技奖。四年三获国家科技奖，迄今为止，行业唯一。
润滑油，以其在工业生产中重要而广泛的应用，被誉为“工业血液”。共和国工业“血脉”里流淌着的理应是自己的“血液”！从无到有，不甘心被“洋油”卡脖子的中国润滑油人已为之苦苦奋斗了数十载。现在，地图上不起眼的这个不足百亩的小小研发中心，荟萃了国内润滑油研发领域80%的专家级高水平人才，几代人的坚守、积淀与奉献击碎了“洋油”一统中国市场的美梦。这支为共和国工业“造血”的“国家队”，已令中国润滑油在世界润滑油领域有了越来越多的话语权……
要有中国人自己的润滑油
这一次，从雄伟的人民大会堂郑重捧回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的代表换成了汤仲平、李桂云和徐小红，项目换成了“高档内燃机油复合剂研制及工业化应用”。自从伏喜胜带领的这支科研团队于2009年获得中国润滑油领域首个国家技术发明奖后，四年间，专业而拗口的获奖项目名称换了三次，获奖成果从齿轮油换到环烷基油，再到高端内燃机油，有些东西却始终未变。
依中国润滑油业界专家赵崇智之说，汽、柴油是通用技术，比不出高低，而润滑油各有各的自主技术，是最见技术含量的。这也是著名跨国石油公司热衷于锤炼自己的润滑油品牌，对外严密封锁技术的因由。
“一定要拿下中国润滑油自己的配方！”这件事的意义，正如“北斗”之于GPS、伽利略，中兴之于苹果、三星，自己国家有核心技术才不会在国际竞争中受制于人。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伏喜胜的前辈和研发中心这些年轻或已不那么年轻的科研人员一路披荆斩棘、果决前行。看似轻松获得的国家科技奖背后，是齿轮油研发用时20年、环烷基油研发用时18年、高端内燃机油研发用时10年的坚定与执着。作为科研团队的“领头羊”，伏喜胜从不诲言：成果的获得非一日之功，虽集中于这四年获奖，却凝结了三代人的心血。
“洋油”称霸中国市场
工业上，只要会动的地方，就需要润滑油。尤其是军事领域，没有自己的润滑油，就处于被动挨打的位置。因此，建国伊始，新生的共和国就组织了科研攻关。
“一穷二白”的新中国曾用沥青作为工业齿轮润滑油的替代品。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新中国第一代润滑油科技工作者，在当时的石油部兰炼炼制研究所（兰州润滑油研发中心前身），从氯化石蜡开始了中国润滑油的技术研发。
改革开放后，润滑油市场最早放开。“洋油”冲击、重组改革，上海、荆门等已具规模的润滑油研发机构纷纷被撤，最后只剩下隶属中国石油的兰州、大连两个研发中心和中国石化的一个研究院强自支撑。“洋油”称霸中国市场。
在“洋油”一统的年代，国内企业每年只能忍气吞声地从国外购买“天价”添加剂。这是因为，润滑油要分别达到降温、抗磨、省油等等不同性能，必须靠不同的添加剂来改变其分子结构，而这是国外公司的“不传之秘”。它们无一例外都对润滑油添加剂技术严格保密，既不出售产品，也不提供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实行全面的技术封锁。
“中国创造”的分量
顶着天大的压力，中国润滑油研发者们在黑暗中摸索，负重前行。
各润滑油品种中，齿轮油是技术含量最高、研制难度最大、极难实现通用的，占润滑油家族的10%左右，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齿轮油添加剂的研发难度常人难以想象！“七五”时期，国家就将其列入到科技攻关项目中，以匡奕九为攻关组长的老一辈科技工作者们开始了“大海捞针”式的漫漫征途，从1万多个化学分子结构里进行筛选合成。枯寂的摸索，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合成范围在逐渐缩小。
伏喜胜常说，成绩是“下一代站在上一代肩膀上”取得的。1987年从兰州大学化学系有机合成专业毕业后，19岁的伏喜胜被分配到匡奕九的攻关组担任助手。伏喜胜由衷敬佩这些前辈们，只要是他们知道的，就会无私地倾囊相授，类似师带徒的传承中决不存在“留一手”。在伏喜胜身上和后来他的团队里，这一传统一直延续。
到“八五”时，伏喜胜接过了课题组长的重担，也从老一辈科技人员手中接过了他们夜以继日筛选合成后留下的200个最有希望的分子结构，一干又是20多年，当年的毛头小伙而今已人到中年。“失败了，一定要坚持，没有搞不成功的科研！只有坚持，才能找出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再向上一层目标努力。”
齿轮油复合剂市场被“洋油”垄断的历史，终于在伏喜胜和他的团队手中改写。他们研制出的极压抗磨单剂，在世界最具权威的美国西南研究院台架极限试验中，获得最高等级评价，被证明性能远优于国外同类产品。它的问世令润滑油添加剂跨国品牌在中国遭受了一次重创，添加剂进口价格从49800元/吨直降一半。这项令业界震惊的技术拿下了中国润滑油领域第一个国家技术发明奖。业界资深专家惊呼：这是真正的创造！
做出中国润滑油独特的“底料”
“我们所做的工作大家不太容易理解。打个比方，每家火锅店都会用到茴香、辣子、牛油、花椒等等，但‘德庄’、‘老妈’各有各的妙招，配出的‘底料’各有各的味道。我们配出的正是中国润滑油独特的‘底料’。”爱说爱笑的金鹏虽是这支润滑油研发团队中年轻的一员，但也是干了8年的“老兵”。从低档油到高档油、从跟随到赶超，研发中国润滑油配方的过程中，他也立了功，在此次获国家科技奖的内燃机油复合剂项目完成人中“排行”老五。
“水杨酸盐就是我们为内燃机油加的独特的‘料’。”排在第三完成人的内燃机油所所长李桂云，已把30多年的青春都交给了研发。她说，润滑油研发从原材料的筛选、方案的设计，到结果的判定，每个方面都需要高标准的严格把关。每一次程序试验失败，别无选择，只能不气馁、不急躁，仔细查找原因，寻求对策，调整配方，反复钻研。
科研项目刚起步时，女同志和男同志一样，整天都要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和苯、甲苯等上百种有毒的化学试剂打交道，对人体的伤害极大。工业用油所所长续景当时正怀有身孕。那时，几十甚至几百公斤的油桶，女同志照样搬进滚出；冬天，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室外清洗烧杯、玻璃瓶是“家常便饭”。李桂云的手上，已过早地“爬”上了点点斑驳。
研制出添加剂不是全部，性能是否达到要求必须通过台架验证。一次台架验证失败，就意味着五六十万元的科研经费打了“水漂”。排在内燃机油复合剂项目完成人第二位的科管科科长汤仲平是1997年加入这个团队的，一直在做烟炱磨损的添加剂单剂研制，多次台架实验失败给他造成不小的心理压力。但即便是在毫无头绪的困境中，一个信念在他心中从未改变：在国外添加剂公司技术垄断、不断提高单剂价格的情况下，单剂研制难关必须攻克！
维护台架测控系统的运行并非易事。评定中心主任谢惊春告诉记者，美国西南院有一支十人计算机人员队伍，北京石科院有专门的仪表专业人才组成的班组，而这里既没有专业对口人员，也没有技术外援，但“只要有为了目标而坚持不懈的追求精神，一切皆有可能”。年轻的技术人员从零学起，因时差的关系，经常晚上十二点前等待欧洲的邮件，凌晨两三点还与外方仪表人员在线交流，远程解决故障，最终投入千万元引进的两套台架全部调试成功。为了节省资金，他们还自主改造了一套控制系统，花费不到7万元人民币，如果从美国购进将耗去80万元人民币。
尚有高峰待攀登
“国内大城市中建立润滑油研发中心的已不少，也有很多想高薪聘请我们的专业人员。之所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留下来，是因为‘国家队’的荣耀、使命感和这里团结协作的氛围。”研发中心副主任徐小红动情地说，她也是内燃机油项目的主研人员之一。
“去年世界汽油工程大会，总共七篇大会交流论文，我们中心独占两篇。在过去，这样的国际专业盛会是见不到中国人的。”身为这个团队的一员，金鹏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以前是盲目跟随，现在有幸登上‘大雅之堂’，看看老外是咋‘玩’的。”
伏喜胜庆幸自己能为西部留下这样一支敢打硬仗的团队，“这是一支特别有战斗力的团队，只要国家有需求，就能团结一致达到目标”。同时，他也非常感谢上级部门的远见卓识，肯一如继往地为他们的研发投入12年，即使是在初期经营困难的时候，科研投入也达到了1.2亿元。
“进城不容易，出国很容易。别看我们这300多人的小单位，出国坐飞机就像打‘飞的’。”金鹏的俏皮话总是很多。伏喜胜说，为了让科研人员开阔眼界，上级部门鼓励他们多与国内外同行交流，上报差旅费，一概不卡。研发中心还先后与万里扬集团、浙江大学、解放军总装备部、上海交大、北京交大建立了联合实验室。中心现在拥有各领域核心专家40多人，多数为自己培养。本科生、研究生干5到10年后，由中心出培训费，工资、奖金不停，作为贡献奖励上硕士或博士。
“到这里，冲的就是能干点自己想干的事。”这是研发中心每个人的心声。在这里，“想做什么，都会坚持让你做成”，对于科研人员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吸引他们的呢？
现在，这种投入的效果已开始显现。据统计，仅高档内燃机油这一项成果已收回了7年的科研投入，新增效益9.5亿元，并使国际添加剂公司复合剂价格“迫降”两成，为我国润滑油行业降低成本15亿元以上。国内润滑油公司产品生产工艺中的自主技术已占70%，生产的油品已可满足国内5到8年的需求。
“成就过去，奋斗现在，辉煌未来。”回首2008年，伏喜胜他们制定的3到5年计划已全面完成，四年三个国家科技奖似足以褒奖这支平均年龄三十七八岁的“国家队”。他们的目光却已投向更远：“今后每隔一年，我们都要向国家大奖发起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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